Friday, June 3, 2011

我在加拿大的混斗(03-05)

003 经验



  老外爱吹牛, 可能自阿基米德开始,老阿说:

  “给我一根杠杆,我能撬动整个地球。”

  估计当年他要知道有个火星,也一并给撬了。

  如果你在加拿大政府部门干活,肯定对“口若悬河”有深刻的理解。不管有道理没道理,有成绩没成绩,内部扯多大的皮,项目有多大的风险,从部长到主任到小兵,一个个笑容满面应答自如,演说起来全是Great, Excellent, Perfect。

  韦恩,40多岁,长一脸胡子,看上去特象有杰出贡献的科学家,一年前从交通部跳到我们的经济预测组,现在成了我无话不说的哥们儿。他老抱怨主任说他的报告“Wordy”:

  “说我话多?你以为我爱说呐?我实在是不知道自个儿在说啥呀!我要真懂,谁还在这儿绕圈儿呢!”

  此话确是肺腑之言。你知道有的PHD为什么要读七八年?论文为什么要写得跟天书似的?就因为从导师到学生自个儿都不知道在打哪国的鸟。

  我们组上个月要招一个数据分析的实习生。广告弄出去后,一个星期就来了50多份简历,基本都是本地老外学生。逗的是每个学生看上去都是天才:

  会SAS,SPSS, SPLUS, EVIEWS, VB, C++, HTML, ORACLE, DB2;

  作过各种Projects, 都是项目里的领军人物;

  Excellent 的交流技巧;

  一流的演说和报告能力;

  无可挑剔的团队合作精神……

  作为该组的技术大拿,我被主任弄来Interview这邦人。挑出10 个看上去顺眼的,给他们一一打了电话。没问别的,就问他们什么是SAS,怎么用的,因为那是数据分析的核心软件。

  结果让人笑破肚皮:10个学生有8个不知道这名字啥意思;有一个知道,但基本的功能就在那瞎编乱造;最逗的一个给我解释非典的成因和可能的预防措施。

  如你所知,时光不能倒流。在1999年的9月,我还不知道简历可以写得如此的“Aggressive”。那一年,我一厢情愿想给多伦多市民整理蔬菜和葱类 ,结果挨了当头一棒:加拿大的葱都不让我碰。虽然我自信加拿大的葱也只有一个葱头(有两个头的那叫蒜),和我少年时代干过的没什么差别。

  既然干过的也等于没干过,反过来没干过也就是干过的了。第二天,Job Bank 上贴出一广告,要招一打床垫的,我看是什么皇家设计家具公司,来了兴趣。翻字典认了几个家具名词,朗朗上口之后,我自个儿打了一简历:学历High School, 北京蒙人家具公司折腾过2年,热爱家具事业,勤劳勇敢的Handy man。

  打过工的都知道,你要干这活只能把自己往傻了说。ESL班上的一博士,老想打工,发了无数简历,一个也没捞着。打电话一问,公司都以为那简历发错号码了。后来把PHD改成High School, 一改就灵。

  那公司在北约克,我直接敲门就进去了。人力小姐填了表以后,把我带进一堆满各种沙发的展厅。不一会,进来一矮壮中年,皮带上挂了一串工具,一看就比我这戴眼镜的Handy 一万倍。

  “我是里奥”,中年Handy Man伸出大手,一把拍在我的肩上。

  后来我才知道他是意大利工头。当时只晓得意大利人弄比萨,不知道他们的家具还打得有名。

  我赶紧热情的伸手,迎上去,“我是Jim”。

  不知脑子里哪根筋作怪,我把名字分成三类:Jim 就是干体力的,Mike呢半体力半脑力,要全使脑子,那我就得叫真名,万一哪天光宗耀祖,Jim Mike的不就亏了。

  “打过家具?”估计工头一看我这身子骨,已开始狐疑。

  “Yes.”这一把得简单干脆。

  “在哪里?多久?”

  我给工头里奥热情描述了中国北部一家具大厂的情形。我说我是整沙发的,没弄过床,但就象加拿大的月亮和中国的月亮一样,生产家具的程序都是相通的,加上我脑子好使,触类旁通,一不留神不定还发明些新工艺什么的……

  能说得出的英文单词都耗完了,意大利工头有些云里雾里。只好说:

  “O…Kay, Let’s try.”,转身领我进了生产车间。

  你要没当过工人,还真不知道什么叫车间。轰隆轰隆,就跟火车进站似的。

  “这机器,用过吗?”三拐两拐,已来到一平台前,上面搁了一堆弹簧,一些泡末,两个吊着的象巨大的吹风机的家伙,一些按纽还闪着红光。我哪弄过这啊,做梦都没见过。

  “Not Exactly.”我赶紧说,几年前我们还没这玩意呢,但看上去还是比较简单。我最后坚决的说:给我半个小时,No problem at all。

  意大利工头耸了耸肩,说:

  “好吧,下周一8点来上班。”
 
004 床垫


  

  1999年9月,多伦多北约克一家著名的家具公司来了一个叫吉姆的小伙子。小伙子小心翼翼地在半个足球场大小的车间里东张西望,想尽快地熟悉工厂的环境和工序。意大利工头儿在测试过个头娇小的戴眼镜的吉姆后,已经认定他不是一个立马可以上手的名牌床垫生产者。于是,吉姆有了他来到加拿大的第一个实际工作,满车间跑检查生产线。这时吉姆和他的亲爱的老婆来到多伦多才半个多月。

  当然,检查生产线是吉姆的谦虚用语,事实上的工作是检查生产线上扔下来的各种塑料包装,收集在一起,运送到外边的垃圾堆去。说得准确一点,吉姆从当初申请的床垫生产者被提升为一个杂工,负责各种没人干的临时需要的粗活儿。比如,其中的一个就很考验吉姆几十年来体育锻炼的成果:把车床上刚完成的双人床垫单人扛下来,健步如飞地搬运到床垫仓库里。吉姆眼巴巴看着人高马大的黑人师兄托尼,琢磨着他为什么能一次扛两个,而他自己扛一个都像蚂蚁搬家。

  后来的后来,凡是看到车床上的双人即将下炕,吉姆赶紧跟工头说:内急啊,去去就来!托尼师兄几天后终于忍无可忍,把即将开溜的眼镜当场叫住:No washroom, do you understand?!
  钱钟书大师在他的一篇文章中回忆当年文革中被改造的情景,讲了一个故事。说大院里堆了一堆煤,戴眼镜的知识分子们被强制体力搬运,把煤炭从这头运到院子的那一头。过几天,大喇叭里又宣布,煤炭还是堆到这头好。于是知识分子们又排队把煤炭搬运回来。钱大师不无讽刺地总结到:在那样的日子里,我们的主要任务就是倒煤。

  

  我没有那样的讽刺心态。在刚刚登上新大陆的我看来,吉姆的工作比我想象的轻松多了。人生一世,什么东西都得体验一下为好。外边的阳光灿烂,地铁的姑娘漂亮,中午带去的炒饭是如此的香甜,甚至连喝水的感觉都很畅快。很多年了,我没有亲自扫过垃圾,捡过塑料袋子,喝过如此美味的自来水,体验过如此美妙的工间休息十分钟。夏天末尾的风轻轻吹过北约克,吹过我疲惫又兴奋的小脸,我发现,20多年没有干农活的我,如今照样能靠自己的双手养家糊口。

  在加拿大,手工艺人其实是一个令人羡慕的行当。在这个家具厂里大约有10来个不知什么时候偷渡来的福建师傅,好像是来自同一个村子,专打沙发椅子。说的话我一句都听不懂,但知道他们很挣钱。加工完成一个沙发25块,一天他们能做20个,我一算,嘿嘿,这帮福建农民一天毛收入500刀啊,乘以6吧,那就是3000人民刀。不错了,比四川农民不知强到哪里去了。有一天中午,我很认真地跟他们一起吃饭套磁,希望学点儿快速打沙发的技巧。福建师傅用眼角看了我一下,咕哝了一句,大约是:戴眼镜的就算了。

  就在我热火朝天地为资本主义拣塑料制品的时候,一个汗流浃背的中午,工头儿突然在喇叭里叫了一声:吉姆吉姆,电话电话!我半天没有回过神儿来,以为跟我没什么关系。这也是一种新移民病,取了个洋名儿,毕竟没经过多少练习,老觉得自己跟这个名儿没什么关系,别人一叫得反应一阵。我拿起电话,那边说:是某某先生吗?我是编辑部的谁谁谁。我一听这声音好像透着很尊重的意思,好久没有被尊重了,有点儿不适应。

  想一阵想起来了,原来是世界日报新闻编辑部。前些天顺便发了个简历,这么快就把我捞出来了。我问了问钱数,又问了问工作的内容,觉得还不如学点儿打沙发的技巧。关键的是,这世界日报,台湾的吧,我一世清名,别糟蹋进这些广告报纸里去了,还说不定扯上什么政治的关联。直到今天,我都不原谅在首页打广告的报纸。再商业的东西,也不能把你的主业都埋没了吧。我从此把所谓的海外中文报纸都叫flyer。

  后来我才知道,打沙发看来只是我的一个梦想而已。不单福建师傅不收我,意大利工头观察我的言行举止一周以后,决定让我去学缝纫机。



005 李子

  缝纫事业部,里奥工头把我介绍给一个中东妇女。花花绿绿的各种布料堆在巨大的平台上,三五十号各个年龄段各种肤色的小姐女士们在不停地忙碌,机器轰轰作响。

  里奥说:这是杰姆,我观察他一个星期了,心灵手巧,不是干重活的料,干脆配合你调度各种布料材料,给你当助手。然后又跟我说:这是达玛,缝纫事业部负责人。

  我一看这花花绿绿的阵势,又招来了一个看着和听着都是大妈的上司,我这打沙发的梦想就越来越迷离了。决定先凑合几天看看吧,不行就赶紧撤到下一家。

  晚上,我应邀来到一个高层建筑的公寓里会会小李子,想看看他的落地生活进行得怎样。1999年的盛夏时分,北京复兴门立交桥下,小李子怀着激动的心情看着京城里难得一见的一小颗星星,然后劈头盖脸地问我一句:你说我们到那边去能活得下去吗?

  我说靠,亏你还是西单商场横着走的著名工程师,你都活不下去我还怎么活啊?第二天,我收到他妈的一个电话,说啊啊,我们居然是同行啊,您要不到社里来坐坐。我去新华社的宿舍大院,原来小李子父母居然是个新闻界管事儿的中头目。他妈说,这回全靠你照顾了,我们这李子啊,火车都没坐过,没单独出过城,这回跑这么远,不知能咋样。我说没关系,我从小干过苦力,我带他。如前所述,90年代末期是一个奇怪的时期,好像是个爱踢人士都能狂受北美大地的欢迎。大地上铺满了金子,随便一上市,穷人们的苦生活就变成了富人们的天堂。小李子就随着这股潮,辞去了西单商场的黄金饭碗,将信将疑地跟着我上了飞往温哥华的飞机。

  我去看他的时候,小李子正在拨号上网,隔壁宿舍的食品厂长在边上催:先断一下,我必须打个电话。方便面的味道弥漫了厨房和卧室。我说朋友啊,这多伦多的方便面怎么跟北京的一个味儿?

  小李子、食品厂长还有另外一个来多大听课的候选博士,围在一起听我讲述工头里熬和师兄托尼的故事。小李子说:你丫怎么一上来就捞一10块的啊?这几个兄弟来了这么久了,还是6块8毛5。我说你得找著名公司啊,一定得是纯老外的。我说我下周说不定就辞了,换个行当干干。你也该动动了,老呆着上网能上出什么来啊,到时候你妈找我算帐我可说曾经鼓励你过的。

  小李子一声长叹,给我打印出一篇东西。说看看,网上最新流行,您是前诗人,鉴别鉴别是不是牛诗。我低头一看,还真有两把刷子,愤怒出诗人啊。以下全文摘抄这首题为<多伦多>的头号打油长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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