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June 3, 2011

我在加拿大的混斗(08-09)

008 木匠



  村里的亚岗昆学院有一个教授叫罗伯特,他前不久带了一个队到中国上海准备培训新时代的木匠。罗教授说:在俺们加拿大,木匠可受欢迎了,不比工程师差。中国学生要改变思维,未来的未来,木匠在中国将是一个崇高的职业,挣得多,很体面,工作自由,还不怎么费脑子。

  罗教授到上海狂吹,当然是希望搞智力输出,开培训班,挣中国的钱。据说加拿大木结构,加拿大屋顶现在已经成了中国建筑业的一个说辞。卖房子的除了取完了帝王将相高贵典雅风生水起浪漫巴黎等一波又一波土洋结合的花园别墅大名以后,现在再加一个:加拿大木结构、加拿大屋顶,就显得很高贵。

  我住加拿大屋顶,已经十年了,没有感到有特别的高贵,这是后话。1999年9月下旬,我从皇家家具公司辞职以后,经过短时间的晃荡,比上海学生提前10年开始了加拿大的木匠生涯。

  如前所述,老婆把一把王麻子剪刀留给了加拿大制造业,回来继续攻读佳娃,顺便开始研究这个意大利社区的花草树木。我跟里奥工头说有人录取我了,也就是瞎掰,我想回家接着写简历,寻找让我赶紧读书的教授,同时找一个下家打另一类型的工。现在我可以有了堂而煌之的加拿大工作经验,也可以打加拿大的鸟了。所以我把下一个目标定得高了一些,想直接去当木匠,木匠跟家具基本可以算相关产业吧。

  高中毕业的吉姆,勤劳又勇敢,这回申请了一个大立柜生产公司。面试的照样很狐疑地看我,工头照样用大手拍我的肩膀,车间里照样木头满地噪声轰鸣。当然这回我比上回就踌躇满志多了,有经验嘛咱们。一期见习生,每小时11块5,一个月以后涨13块。我听着,签了合同。工头交给我一个埃及师傅,说干吧您就。

  埃及师傅推过来一堆箱箱柜柜的零碎配件,扔给我一张图,又指了指边上已经弄好的一个大床头柜子,说你今天就把这个组装好吧。我说工具呢?埃及说,你没带啊?我说我还要自己带工具啊?埃及说一看你就没干过这一行。我心说这还用你说啊,我就昨天面试之前把房东的柜子卸了又装装了又卸搞了几遍,而已。

  当木匠得自己买基本的工具,工具包据埃及师傅介绍得500刀。当然,大的电锯啊抛光打磨什么的公司配备。套了半天词,埃及很不情愿地借给我一些螺丝刀电钻什么的,可以开始半自动的装配,但那速度比起旁边的熟练工人不知慢了多少倍。人家带着特制的专业眼镜,手里拿着冲锋枪一样的东西,往柜子的结合处啪的一声,一个螺丝准确无误地安在那里,看着不深不浅还带着美丽的弧线。真是行行出状元啊,我羡慕得口水都流出来了。

  吃午饭的时候埃及说,我看出来了,没有工具你怎么办啊。这样吧,下午我们合作,我帮你装,你去那边切割打磨材料。

  等到下午我真的开始打磨切割,才发现我的眼镜有了问题。为避免横飞的木屑,施工要求必须戴安全帽安全眼镜穿安全鞋。安全鞋我早就买了,而且十年以后还藏在我的地下室里作为我教育儿子的传家宝。那个鞋子重啊,就是100磅的钢精砸下来,我脚趾头应该还是好好的,虽然当初刚穿上的时候有戴脚镣的感觉。安全帽也没问题,虽然我脑袋比老外的要小号一些,但系紧点儿应该没问题。安全眼镜问题大了:因为我自己已经戴了一付眼镜。眼镜加眼镜显得很滑稽,不要我的眼镜呢基本上看到的只有大木头。而且,那个大切割轮子飞快地旋转,你要照着划好的弧线仔细地推拉摇移,不比著名摄像的技能要求低。弄不好,一块好木料被你糟蹋了,几十刀上百刀的材料就毁在你手里。最要命的是,毁了材料还可以赔,万一把手指头搭上了,我今后怎么写走出非洲啊。

  晚上回来,我给小李子打了一个电话,通报了我的新职业。小李子很羡慕,说还是你牛逼啊,拆几个柜子就混成木匠了。小李子已经开始到北部的一个电子厂去了,说自己跟几个广东来的打工妹一起插件儿,英语没机会说,先把粤语练好了再说。他还请我帮他留心一下附近有没有光猛土库,说食品厂长晚上抓鸡回来一身的鸡粪味道,不想再跟他一起合租了。



009 种子


  如果90%的海外朝圣者是受到新东方的蛊惑宣传“在绝望中寻找希望”而来到了这片并不怎么神奇的土壤;像我这样10%以下的混混儿,基本就属于本来在那边还有希望、而专程到这边来寻找绝望。 1999年的多伦多,初秋的午后,一个乞丐跟随着我走完了半条街,又串下了地铁口,我最后终于给了他一个2刀的钢蹦儿,钢蹦儿正面的维多利亚女王严肃地瞪了我一眼,背面的北极熊似乎冲我吼了一声。

  那是秋阳高照的下午,我从北向南走过那条著名的杨街,一些商铺门前大树的叶子已经开始飘扬而下,突然就想起了那个“秋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小李子说网上流行一个小说,叫多伦多不相信眼泪,我琢磨着多伦多也不怎么相信唐诗宋词。今后要把所有的文皱皱的东西砍掉,连想一想都不要,自动冒出来的也必须立刻按下不扩充。

  我辞去了干了一天半的木匠,领到了165元的支票。我走出木工车间主要是不想伤害我那曾经灵活的手指,虽然我从踏上温哥华的那一天起,就觉得这几个手指不知道要多少年后才能继续敲打汉字。我喜欢木工车间那热闹温暖的气息,我也喜欢工头热腾腾的大手和来自各大洲的中下阶级劳动人民。朴实的劳动和粗糙的语言,让你变得简单而直接。这样的地方没有太大的希望,但也不至于让你绝望。

  晚上,鬼儿夫大学的老朋友田突然造访我那家徒四壁的新窝。老田见我的第一句话就是:你有毛病啊你也出来了?老田出国多年,研究生都研了四年了,研究的是玉米育种,还没找到下家。他到多伦多的一个花卉种子公司面试,完了以后顺便来看我一眼。

  我说老田啊,四年不见你怎么头发都开始掉了,略感沧桑的脸上已经没有青春只有豆了。他说别提了,当初我不该给你寄那大瀑布的明信片,看把你也骗来了。我说是啊,当年你还诗人一把,说脚踏在北美大地,眼看着七大奇迹,头顶着白云蓝天,直爽到心窝窝里,就草书在大瀑布明信片的背面,我当时看了口水都流出来了。你还说脱离了农科院拥挤的三人一间,现在已经住上了洋妞的洋房,用上了大功率的冰箱,冰箱那个大啊,可以装好多肉。老田说是啊,得牛逼时且牛逼,都是农科院呆久了,整得跟贫下中农似的,见什么都新鲜。现在不了,生活具体了,有了老婆孩子了,面了五回试了,还没有泡泡儿,有点儿心焦了。老田说:我现在已经是玉米育种领域的专家了,下一步就向米国的中部地带挺进。

  我给科学家老田从水龙头上接来一杯水,我们一直相信加拿大的水干净,到这里一个多月连烧水的东西都没买,我看见老田一口也没喝,后来才知道这水还是烧开的好,这里野地儿太多,什么东西都不能全信。老田也打工,跟黑人锯过木头,采过蘑菇,当然最多的还是开拖拉机收玉米,据说那是最有意境的工作。老田还给我总结了以前四五个校友加老乡到了北美以后的生活状况,总的来说前途是不知的道路是曲直的小孩儿是基本都有了的好多还在读书的。有个家伙不停地转专业,据说从兽医转统计转会计现在转到了计算机,硕士都拿了四个了。我们都感叹说:他老人家再这样读下去,基本是拿美国的教育制度奖学金制度逗着玩儿。但另一方面也不能不说,我们这帮人还是真他妈聪明啊,读什么都能给他糊弄出个样子来。

  老田劝我呆个几个月就回去,也别读什么书了,这边的书也就是那么个样子,没有新东方吹的那么神。奖学金也是靠学分,学分也是靠勤奋,毕业也是靠关系,论文也是靠导师。再说了,你读个什么农业经济管什么用呢,非洲看上去挺美,拍成片子很煽情,但你小子真到那里,两天得了艾滋什么的,还怎么对得起我们兄弟伙对你的隆重期待。还记得当年我送你的那本徐自摸戴望舒吗?

  我当然记得,戴同学不就是撑油纸伞那位吗。虽然自摸后来经常用作麻将术语,但我还是在恍惚中跟老田一起重温了当年的农田派诗人梦:

  我悄悄的走了

  正如我悄悄的来

  我悄悄的离开

  带走了所有的外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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