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June 3, 2011

我在加拿大的混斗(18-21)

018 约克




  小李子经常教育我说:人穷志短,别一天到晚总是像国内一样牛轰轰的,要知道我们是少数民族是老外,人家不是老外是正主儿。我说,我怎么老觉得少数民族都能歌善舞不务正业呢,我走哪儿都还真没把自己当外人。况且,你不牛轰轰的就更志短,到时候就更人穷。

  小李子在那年九月终于进了约克大学的语言学前班儿,同时在闹轰轰的网络电话里传给我一个悲哀的故事:一个30多岁的华人女移民不堪计算机学习的紧张、无聊与重压,在为她的老公和女儿做完最后一顿早餐后跳了安大略湖。我听完以后很不是滋味儿。半天才说:你娃子也要小心点儿,学不下去了就拉倒,生活的好日子还长着呢。

  政府的250刀煤火费就让我买了个穷人的身份,我的心里很是郁闷了一阵。在约克街255号1楼那个最小的公寓里,坐在一张两块钱买来的摇摇晃晃的餐桌上,我开始草拟雄心勃勃的五年发展纲要。

  约克是个好词儿,如果再加个纽,就会让一些人心潮起伏。就像我现在住的鹅岭,我翻译成鹅岭,就是没文化很农民的表现;但如果要显得高级,你就可以翻译成奥尔良;如果再加个纽,你又跟美国接了轨。有一些年了,我一直留心国人对地名的说法,还有那些以地名招摇的图书,从中可以看出有趣的事态人情。比如“曼哈顿的中国女人”,听上去就有一股风尘味儿;“哈佛女孩儿”,似乎有知识;“战胜华尔街”,意思就是很有钱;“我在硅谷的日子”,基本上就是穿条牛仔裤租个车库写程序,然后突然就上了市,被某个大拿收购,一夜飞度镜湖月。当然,汉语对某些城市的翻译,我实在不敢恭维。比如这个“蒙特利尔”,充满了坑蒙拐骗唯利是图的意思;粤语翻译成“满地可”,如果理解成华人生存能力强遍地开花倒也罢了,但我有时候就觉得有随地大小便的意思;我看倒不如照语音翻译成“猛催我”,开始听好像是没交房租,但久了以后你就感觉催人奋进,东风吹战鼓擂的感觉。

  约克虽然是个好词儿,但好像并不是条好街。当时租了这个屋子,只因它离校园很近,走路也就10来分钟的距离。有人说这里是地下红灯区,游串着一些个性工作者。我只遇见过一回,晚上从校园回来的路上,两个姑娘在车里向我招手,我开始以为是问路的,走近一看有些挤眉弄眼,赶紧跑掉了。我住的那栋楼的隔壁,倒是经常传来夜半折腾的声音,像春天里的猫。不知道是商业的还是自产的,要是后者,你不得不佩服老外对生活的热爱。

  在约克那个艰苦的窝里,我昼夜研究目前的形势和我们的任务。彼时彼刻,北美IT行业已是强弩之末,加国经济还在长年的低水平徘徊,就业率仍处在几十年来的低谷。渥村虽然号称首都,但除了政治中心以外基本就是个小城镇的就业水平。再说行业构成,这里的政府公务员基本占了一半,然后就是全国性的非盈利机构和研究机构,制造业微乎其微。还有一个重要的背景,就是这个白领狗政策:为了把爱闹事的魁北侉安抚下来,大的机构和政府都要有法裔背景的员工,甚至大多数中层主管和高管都是法裔。再具体到职业需求,我学的这个经济学,唯一的出路好像只有政府部门,而且你看那个条件,基本就是在招上帝 - 十项全能呀!

  当然后来我才知道,写上这些条条框框基本都是哄鬼的,能吓倒一批算一批,你要愣是壮着胆子写上哪条都会,你就给自己多开一道门儿。你想想啊,中国人,聪明得都要装糊涂的主儿,就渥村儿这点儿事儿,哪样咱不能提得起放得下呀。关键的问题是:你必须跟小兵张嘎学习,先得混进去。

  那是2001年的1月,新世纪刚刚开边,我在约克街这个狭小的公寓里,把自己包装成一个努力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热爱团队的人,一个不给组织带来效益觉都睡不着的人,一个坚定的国际主义战士 - 基本就是白求恩转世了。

  然后,我的简历,带着我一个人的重托,飞向大西洋,飞向太平洋,飞向北冰洋。

  然后,如你所知,大多数都泥牛入海,雨打风吹去。



021 包装


  1981年8月,我在川黔交界的一个县城卖空心菜,一分人民币两斤,县城的大爷大妈还翻来覆去地挑,把我挑烦了,半担子空心菜扔进了河里喂鱼。我卖了三天的菜,一共得了一块零六分钱,拿去买了人生的第一支钢笔。2009年8月,我到渥村唐人街168商场买空心菜,两块九毛九一磅,看得我头都大了。老婆看到空心菜就新鲜就想买,我看到空心菜就想吐。人生的经验,何其不相似乃尔!

  同样是空心菜,时间不同了,地点不同了,包装不同了,价格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就像浙江村打工妹生产的牛仔库,原料成本5个人民刀吧,贴个名牌的标签,再空运到北美,就得50美刀。包装的程度,决定了成功的多少。若干年后我开车穿越多伦多,带着一个资源经济学家从渥村前往大瀑布,来回的路上我给经济学家总结了这些年在此地混斗的加拿大经验,其实也不止是加拿大特有的经验。这些东东一共三条,如下:思路决定出路;灵活大于聪明;形式就是内容。当然经济学家早就懂得这个道理,读者诸君也早就懂得这个道理,就是比我成熟,闷着不说。但过去的好些年,我也确实发现有些不明事理的专业人士,比如老莫,在吃了无数次哑巴亏以后,仍然坚信着老子如此聪明竟然虎落平阳被犬欺,弄得生活很不愉快。

  形式就是内容的第一个应用就是包装简历。国内的时候几乎不写什么简历,我牛故我在,除了弄户口办护照这样的国际事务之外,都是人求俺啊,口碑相传,本事放那里有人替你牵线搭桥了,写什么故事啊。但这疙瘩就不同了,你是谁啊?新警察吧,新马甲,秀一下你都干过啥呀,有没有本地经验呢,技能达标了吗,沟通怎么样,团队不团队,适应性如何。你干过的当然多了,你当然干过你正在申请的这个活儿了,要不你申请这个干吗呢?这个时候打包的任务就来了。2001年1月,我白天窝在经济系地下室的计算机房学软件,晚上就开始不停地定位包装报上招聘的各个职位。这个开始的时候还有些不自然,觉得这不是有作假的嫌疑吗?去学校职业咨询找顾问,人家说每个人的人生路都是丰富而多面的,你必须针对每一个职位定向地包装你的经历,哪怕总统选举,米国最高法院新法官的听证会,你都得包装你的经历,重组你的故事。故事当然都是真的,但讲述起来各有不同。

  我的简历太多了,所以应聘什么职位我都能讲好多故事。当过农民,卖过菜,养过猪,还去考过文工团终于落选了,然后学过蔬菜食品农田水利,开过拖拉机,80年代中后期小文艺复兴的时候跟着起哄办过文学社记者团,又到长安街上唱过国际歌,然后弄杂志,写经济论文,和几个老乡一起到吉林请专家准备人工生产冬虫夏草,然后就是长时间码字,通宵达旦开专栏,给新兴资本家办文化产业,搞批评报导被各种领导反批评,然后的然后,就是大风起兮云飞扬,新东方鼓动我们上西方,坐上一个波音7几7,一屁股落到温哥华国际机场,然后的然后,如你所知,多伦多曾经多了一个小木匠。简历太多,简直不是简历,包装起来既容易也困难。在那个冰雪交加的深冬,我看到什么招聘职位基本都能给自己挂上钩,问题是怎么取舍材料,怎么把自己包装成一个白求恩那样的毫不利己专门利公司的国际资本主义战士。

  2001年,资本家打广告已经经常在网上,但网上的广告基本都是不着急的广告,很多都是大网打鱼,兜着玩儿。真正上火的严肃的广告一般还是到正规的大报纸。渥村的流行报纸一个是环球邮报,另一个是渥村市民报。前者全国的大雇主都在这里显摆招聘,后者就着眼本地。两个报纸每周的职业版全部加起来估计有20来个新的严肃的招聘广告,除掉那些劳工职位以外。劳工的我已经干过一堆了,俺们现在混了一年,已经很研究生了,就暂时不劳工了,把机会让给别人。所谓的专业广告在那个经济日渐凋零的新世纪的开端,大约包括以下几类:政府部门招经理主任的,这个当时高了点儿,要求基本是跟上帝及其随从人员有一比,而且后来终于证实这个广告过程实在属于走形式,是形式就是内容的表现之一;国营企业招中高层管理策划人员的,渥村有包括全国邮局、进出口贸易等五大国家公司,里面人多势众,混进去不容易,混到高层就更难点儿;然后就是非政府的研究部门、机构和协会,这个看上去有戏,招的都是真干活的人,但档次定位还比较的高,经济学家统计师精算人员研究助理都属于这一类,年薪五万六万的起价。五万以下的就算了,各种助理,还要白领狗,首先语言就过不了关,还任何东西都没有自主权,还忙得鸡飞狗跳的,我干不了。IT的广告基本就到网上挖了,但因为我向来跟IT无缘,就断了这个念想,连故事都懒得编了。

  学校就业中心的专家说:找工作本身就是个全职工作。定向简历花了我每天好几个小时,后来各种人生故事都被整理成模块,根据要求组装搭配。每天白马黄刀伦敦温莎地发邮件,只要看着顺眼点儿的,上天入地的各种职位咱都能拉上关系。

  老莫说,你就是一万金油,哪里都能糊一把。我说,四海之内皆老板,只要你给我一个机会,我就还你N个奇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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